这是【小鹿访谈录】第136期真实人物故事
口述:逸
编辑:小鹿&欣玥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明明是我之来处,你之延续,却往往生出最深的怨怼。
最恶的诅咒,最痛的折磨,最难以解脱的枷锁。
在《小欢喜》里,乔英子因宋倩太过强势,无力反抗,最后得了抑郁症。
而在现实里,我有个比宋倩还要强势而精神失控的母亲。
关系最糟糕的时候,我在梦里挥舞着刀剑对她狂砍狂杀。
白天见到她,我则要拼命控制住自己想要脱口而出的恶言。
这种情形一度差点将我逼疯。
母女相爱相杀的三十多年,我的身心支离破碎。
事业在拉扯的心灵支配下跌跌撞撞,生活中又随时做好毁灭的准备。
当折磨到我的底线,触底反思,追根朔源,我决定要离开她。
当然,这又是一个惨烈的断臂求生的故事。
归根到底,这种亲子间的悲剧源于畸形的爱。
而有爱的人们,为何不能得到救赎?
我们,到底是孽债孽偿,还是会迎来团圆的结局?
童年的脚步匆匆
我是逸。
1983年,我出生在荆州,就是《三国演义》里,关羽大意失荆州的那个——湖北荆州。
我童年最快乐的日子,是3岁前。
父母是相亲认识,在一起生活时间不长。
父亲的工作是地质勘探,算是铁饭碗,收入不低,但要求常年在野外工作。
母亲是粮食系统的员工,工作也比较忙,对我管得不多,就把我扔在外婆身边。
我每天和街坊的孩子们一起疯闹奔忙,肆意地像个野孩子,身边围绕着一群对我充满善意和喜欢的人。
那时候的我拥有很多很多的爱,也是这个无忧无虑的童年,治愈我一生。
让我在今后的岁月里,哪怕身处黑暗的隧道,也能找到光的方向。
这样的快乐到上学时,嘎然而止。
因为外婆家在农村小镇,母亲不想让我在那里读书。
她费尽口舌,说服在城郊生活的爷爷奶奶,让我在他们家附近一所钢铁厂的子弟学校就读。
那里的孩子们都是职工的子弟,家境优越,说一口纯正的普通话。
我在奶奶家里住着,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
父亲是家里的老大,出头的果子先遭烂,他从小为奶奶家付出得最多,最辛苦,但却不被重视。
挣钱养家的父亲都不被待见,我这个只会吃的小孩,日子自然不好过。
从学校到奶奶家有三公里的路,我每天自己走路回家。
回家后,第一件事不是写作业,而是先做乖孙子。
奶奶有头疼的毛病,我每天一回家就给她按摩头部半小时。
那时我6岁多,手发酸也忍着,奶奶问:“你手酸不酸啊?”
我会回答:“不酸。”
我的付出换来奶奶的夸赞,说我贴心,懂事。
这可能是我每一天都很有价值感和满足感的时刻,能够平息我的不安,换来生存的空间。
除了当奶奶的按摩师,我还要带着弟弟妹妹玩。
我还得帮奶奶干各种杂活,打酱油、扫地等力所能及的家务,我都要干。
按理说,我这么有眼力劲,还乖巧懂事听话,日子应该过得不会差。
事实上,我有时候连饭都吃不上。
奶奶有五个孩子,当时还有两个未婚,每天一堆操心的事,又开着一个小卖店。
我中午放学回家,奶奶常常甩给我个面包当午餐,或者给我吃酱油拌饭,吃完再走三公里回学校上课。
因长期饮食不规律,也缺乏营养,我有严重的胃病。
我经常便秘,大便像肥皂一样硬,经常大便带血。
母亲看我面黄肌瘦的样子,对奶奶非常不满,经常跟奶奶吵架。
而父亲信任奶奶,再加上他沉迷钓鱼,出差回来往往也顾不上我。
不久后,一向孝顺,付出还不计回报的父亲因3斤苹果,彻底跟奶奶翻脸。
有次,奶奶在父亲面前抱怨,说我每天吃零食。
父亲让奶奶我要吃啥都给我,记账就行,他回来付钱。
有天,奶奶对我格外热情,小卖店进来一批苹果,问我吃不吃。
我胃不好,吃苹果后胃酸分泌增多,我会很难受,从来不爱吃,可奶奶称三斤苹果记我头上。
父亲一周后回来看到账单后,私下问我此事,才知道我只吃了一个苹果,其余都是姑姑吃的。
可能从那一天起,他才意识到,他的孩子并不是这个家里真正被关心的对象。
而他这个长子,只是代表更多的是生活资源。
因为苹果的事,父母站在一条阵线上。
有次,家里爆发激烈争吵后,我们搬到学校对面的出租屋。
父母忙于上班,我中午回家自己热饭热菜吃,还学会做水煮蛋。
那时,我还没有进入叛逆期,第一次和父母拥有自己的家,尽情享受着父母的爱,渡过安宁又祥和的一段时光。
后来,父亲单位分房子,我转学到市中心一个小学。
新的住所在长江边,一个临时建起的平房,门口有棵大树。
我最喜欢在那棵树下乘凉,看长江里的轮船。
这一年我十岁,终于体会到天伦之乐,也看到了家庭之伤。
母亲脑子活泛,主意又多,但是文化程度不高,思维跳跃却缺乏规则。
而父亲比较安于现状,懒怠,拼博力稀薄。
他人生中曾迎来很短暂的高光时刻,那是在我三岁之前。
他大学毕业,当上副厂长,年纪轻轻又颇有才华,能说会道,人人都说他前途无量。
可工作地离我们太远,长期分居。
可能那时他和母亲感情很浓郁,母亲还是钦佩他,所以特别想和他在一起,有个依靠。
本有着大好前途,父亲却申请调回本市。
他的老领导苦口婆心地劝他,不要放弃现在的位置,回去之后没有机会再坐领导的岗位。
但父亲年轻气盛,毅然决然地选择回本地。
他的高光时刻倏然褪色,他心高气傲,放不下架子,又不愿意去向以前的下属虚与委蛇。
自此,父亲开始一段默默无闻又不得志的漫长旅途。
母亲本就要强,在她看来,你要出人头地,要挣大钱,要成功,才算有能力。
像父亲这样的,实在太过窝囊,高光时刻带来的倾慕很快消失。
父亲从此成了母亲口中那个狭隘又窝囊的“猪油墩”。
此后,两人开始无休止地争吵,父辈也过上被嫌弃的后半生。
三口之家的分离
某天,我起来正要去上学时,母亲平静地对我说:
“我们要去一下医院,你吃完早点自己去上学”
后来我才得知,父亲做生意亏掉几万,母亲一直在埋怨他。
当时家里有几万存款,父亲经人介绍想做生意。
母亲也知道这件事,但没经验,被人坑,最后血本无归。
从那以后,他们非常频繁地吵架。
那天半夜,平时就备受打击,抑郁不得志的父亲再次跟母亲发生冲突。
冲动之下,父亲剁掉了自己食指。
我早晨起来看见地上散落的血迹,便是这根手指流下的。
母亲每次说起这件事,丝毫没有愧疚和反思。
她反而说。小时候有人说她的男人是残疾人,果然应验了。
我那时还小,平时不小心扎破手指都觉得钻心地疼,根本没办法理解父亲。
我还认为他真是狠毒,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
直到后来,我因为和母亲对垒,每次到崩溃边缘。
我想死又放不下自己的孩子,才体会到父亲内心的痛苦,比断指之痛更甚。
上初中后,我们又搬家了。
家庭中愈演愈烈的是争吵,再加上我正是叛逆期,从没把心思花在学习上,成绩自然不好。
上初二时,我转到另一个区读书,那时母亲做生意,挣到10万块。
成了有钱人后,她对父亲的鄙视更加肆无忌惮。
母亲不是心思恶毒之人,她只是对温情没有体会,也不知道生活的滋味是什么。
她的一生只有成功是目标,不被人看不起,争气,这些是她每一天都挂在嘴边的话。
所以她看待人的价值也是如此,只分有钱和没钱。
父亲在潮湿的角落里,压抑又渴望光明,母亲却看不见他的心。
她只看见父亲不好的一面,觉得这个男人不如别人,甚至不如她会赚钱,会来事。
母亲对现实不满,又无力改变,她满心满眼都是负面情绪。
她把自己对生活的抱怨、不平之语,一股脑地向父亲倾泻。
母亲对父亲张口就是刀剑,闭口就是轻蔑。
几年后,我上高中,他们依然在争吵,我在家的时候,甚至都不敢穿鞋子,总是光脚走路。
我怕自己不小心弄出点声响,会破坏家里偶尔到来的安宁时刻。
比如,炎热的夏季,父亲会做好吃的,大家一起品尝,过年时,也会围在一起看春晚。
可惜,这些温馨而美好的时刻过于短暂。
我18岁生日刚过,父亲就被查出肺癌,还脑转移。
父亲在清醒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
“女儿,你以后千万别成为你妈这种人,否则男人很痛苦。
爸爸的任务还没完成,还要给你攒一份嫁妆呢”
那时,我迷迷糊糊,懵懵懂懂。
父亲这种突如其来的温情让我尴尬,我也从来不了解他们作为夫妻的内幕。
我们带着父亲去武汉做手术。
做手术前,父亲说话走路都很正常。
做手术后,他便躺在床上,再不能讲话也不能动。
腊月二十三,我们回荆州过年。
在车上,父亲靠着母亲的肩膀,表现出无尽的依赖。
到本地的医院,走进病房,躺到病床上后,父亲就走了,就好像他回家就是为魂归故里。
父亲刚走,我没有强烈的悲痛,除了哭以外,情绪是空的。
因为我从小跟他在一起时间不多,他每年都有大半时间在出差。
等我们一家三口生活在一起后,因母亲的影响,父亲过得很憋屈。
他没法反抗母亲,就把浑身负面能量传递给我。
父亲打过我几次,不打我的时候,我也很怕他。
父亲活着,母亲总是嫌弃他。
父亲走后,母亲一下子就倒了,成天都在哭,总是问我怎么办?
我安慰她:“没关系,你还有我,我们相依为命。”
母亲是外强中干的类型,表面强势,其实内心很脆弱。
而我从小内心坦然,比较能接受现实,又倔强年轻,带着对生活的不服输的劲。
我终于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和母亲的战争也拉开帷幕。
我是艺校生,父亲去世的这一年我正高考,成绩斐然,却因为对社会规则的无知落榜。
我只能选择复读,第二年考入心中的大学。
我欲破茧而出
进大学后,我非常不喜欢学校的氛围。
这里与我想象中的艺术的殿堂差别太大,乌烟瘴气的做派和风气,让我失望又迷惘。
当时也有人给我介绍有钱人,我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
我的心左右摇摆,好像一步可以锦衣玉食,但又是万丈深渊。
我需要钱啊,这个软肋让我身边充斥着诱惑。
我怕时间一长就被纸醉金迷俘获,干脆找个网友谈恋爱。
这个男友,后来成为我第一任丈夫。
他是我老乡,闺蜜介绍我们认识,他在北京一所重点大学就读。
我大二时,男友去大连工作,我按捺不住内心的焦灼,休学去找他。
当时母亲的服装生意正亏损,她心力交瘁,只能由我做主。
一年后,我决定重新开始,又回到武汉读书。
每个周末早上5点,我去汉正街批发衣服,然后把衣服送到长途车站,随车运到老家给母。
虽然很辛苦,但这是我们配合得默契又温情的一段时光。
可是每年学费太高,我需要四万多才能毕业,这个压力让我心生退意。
在大三读完的那个暑假,我又离开学校,去朋友工作的杂志社实习。
从此我就告别校园,踏上成年之路。
2008年,我和男友举行婚礼。
这时我已身怀六甲,需要人在身边照顾,于是把母亲接来。
如果说每个孩子从出生起,最珍爱的都是母亲。
那么从我做母亲开始,母亲和我的关系,从梦幻走向现实。
人的成长总带着对过去的悔悟和反思。
当我以成人的眼光来看待母亲,摘掉孩子对母亲那种天然的滤镜。
我发现,这个刻薄,狭隘,自大,又情绪失控的人居然是我的亲妈。
母爱之殇
在我的孩子面前,其实母亲最爱的还是我。
但这种爱有多少是基于爱,有多少是基于占有,又有多少是基于控制,母亲说不清。
我在日子细碎的磨砺中,才看清楚母爱的真实属性。
母亲来后,与她争吵的人换成我,观众是我的丈夫和孩子。
没错,她在我的家里,当着我的老公和孩子的面,对我说出最恶毒的话。
那些曾经用在我父亲身上的话,顿时让我对父亲当年的处境感同身受。
好像我不是她的女儿,而是她需要踩踏的石头。
她要在我的家庭中的权威,获得十足的控制权。
我们要听她的,她随时可以对我们指手画脚。
在我建立的小家庭中,母亲的强势显然让我逐渐感到不适。
于是,我总是会反驳她,而我的反驳,让她像一个斗士一样,越战越勇。
她举手投足间,越来越有指点江山的派头。
因童年缺失家庭的温暖,我对家庭有自己的期待。
我始终维护自己小家庭的氛围,这些维护让我们之间的战争永远此起彼伏。
后来我离婚,但与母亲无关,是我自己要离的。
我和母亲带女儿,相依为命。
母亲这时已经从父亲去世的软弱中走出来了,还展现出极大的勇气,想要保护我和女儿。
她把所有的爱变成担心,想要把我们紧紧抓在手中,有多担心,就抓得有多紧。
我遇到第二任老公时,母亲对我已经没有祝福。
她只满足于我们祖孙三代组成的三口之家的结构,我主外,她主内,带着娃。
她生怕被人破坏和夺走属于她的生活。
于是,我不断承受着她精神失控般对老公的猜忌和污蔑,以及蔓延的无尽的恶意。
但在老公面前,她又表现出极大的友善。
可在别人看不见的时候,在每个无眠的深夜,她都会找我诉说一些莫须有的罪名,倾诉她无可理喻的幻想。
这些负面情绪,把她和我逼迫得死去活来。
她甚至出现幻觉,总说她看见家里有各种魔鬼和妖怪。
每当我想推心置腹跟她谈的时候,她就把我的好意拒之门外。
她要争气,认为不接受任何人的好意就是争气。
而我,唯一能够让她满意的办法,就是听她的话,顺从她。
母亲已经成为我生活中绕不去,又抛不开的一座大山。
她不接受我的爱,也看不见自己的心。
那些因爱而生的担忧,被忽略掉爱,只看得见其中巨大的担忧和不幸。
家庭充斥着制服,攻击与反击成为我们每天的功课。
我不能在家中流露出任何的疲惫,因为这些会变成我无能的证明。
她会用来攻击我,而攻击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证明她的强大,获得控制权。
这些相处模式,活生生就是父母在婚姻中的日常。
现在我深有体会,才明白父亲为何狠心剁掉自己的手指,为何患上癌症,为何临死时毫无眷恋。
这一场母爱的殇礼,让我痛不欲生。
有的人是站在地狱边渡你
在我最痛苦的时候,经常咳血。
我曾对母亲说过:“你是我母亲,给我生命,养育我,但你也从我的生命内部在瓦解我。”
我想自救,于是遍访名医,终于遇到一位老师。
他说:“你反观自照,也许有的人是站在地狱边上度你,你好,她也得解脱。”
于是,我开始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去自剖,观察。
我发现,当我不回应她的负能量时,她就不再继续攻击我。
当我放下内心的煎熬,所有的油锅也都消失不见。
母亲终其一生追求的是控制。
但在她看来,这只是爱的体现。
因为家庭因素,她童年不幸,从小没有体会过有质量的温暖和爱。
所以,母亲一生都看不清自己的内心。
于是,我对她说,我爱她,并感谢她对我的养育。
当我带着悲悯的心看待一切,我和母亲的关系终于有所改变,争吵变得越来越少。
每一对母女都是前缘注定,无论是劫还是缘,此生要学会和解,放下。
你怎么看待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就怎么回报你。
我感谢我的母亲,能够一直陪我战斗,又陪我一起学习和解。
人人渡我,我渡人人。
这是【小鹿访谈录】记录的第136个真实人物故事。
我觉得,真实自有千钧之力,拥有感动和温暖人心的力量。
把你的痛苦讲述出来,你就会减少一份痛苦;
把你的快乐分享出来,你就会得到两份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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